莓理安

【片段】奠归。

夜,静悄悄的。明亮的月圆盘似的高挂在天上,枯干的枝条从窗边伸过来,有脏了的破白布条缠绕在上面,随风而舞。

他裹着薄薄一层旧絮被,一个人瑟缩在床边,借着烛火的光翻了书页。秋日里的夜孤独而漫长,黑漆漆的树林里,时而飘过一两声夜鸦凄长的哀鸣。他紧了紧被子,专注于眼前的文字。

“吱呀——”老木门冷不丁地被人推开,嘭一声又合上。脚步声渐近了。他感到有股子腥臭味从那人身上传来,他扬起头,见那人说:

“回来的时候路上碰见就打了,咱今晚上走运,开开荤。你小子单一个走过来真不容易啊,好几天没吃到肉了吧——去,把这烤了,也算给你打打牙祭。”

说着,他把手里的东西向他一抛,他接住,是只野兔。

火盆里的火噼啪地吞吃着木柴,带来一丝柔和的温度。他把野兔用木枝串了,放在火上烤。

那男子把头上的白布条扯下来,散发,脱了鞋盘腿坐在铺上,眼里映着橘红色的火。

肉烤熟了。他把木条扎在土里,起身从灶子后面拿出把刀,把兔子切了,分给那人吃。

男子接过兔子肉,往嘴里一扔,嚼了两口,觉得不过瘾,又从铺头抓了些草叶和着嚼。他在一边把一小块肉剁碎,让骨头和肉分开了再吃。

“你近两天在看些什么?”

“《资治通鉴》”

“上次的《兵法》已看完了?”“是。”

“那也少看这没用的,”男子又从兔子身上扯了小半块肉,“咱们这,一辈子用不上它。”

“没用就不看了?”“……看看就好,别把自己想成老子了,学学人底下的做事方法倒行。”“……我明白了,师父。”

他吞下兔肉,不敢再去拿,只能上下打量着对面人的坐姿。他半弓着腰,两腿盘坐,一只手搭在竖起的膝上,一只手撑地,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,头发也凌乱了,脚底红彤彤的,长了老厚一层茧。

但他身形并不很健壮。他本不是打猎的好手。

他师父是个读书人,是阿爸身边的文臣,本不是打仗带兵的料。但阿爸说他先前也很能打,只是很多年不打,手生了,要他操戈起来还是很有一番功夫,所以才叫他当的老师。可他跟了师父,却很少进行训练,师父说他没必要,只是教他读书,弹琴。阿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于是他活生生从一个武生变成了儒生。

“这些你现在看来没用,但你以后定会用到。”师父说。

但他此后好几百年,也未尝动用过这些文艺作事。只是偶尔闲暇时用来打发时间罢了。他一向觉得那不过是师父为了给他陶冶性情编造的谎话,直到后来,他的闲暇逐渐的多和长起来,才悟出这话的道理。

那时他还不懂。他看着师父用树叶擦擦油腻的手,从怀里抽出一支木质的长箫,呜呜地吹着。

他是唐宋的遗老,因为难得的好运免于蒙古铁骑的死祸,明亡了,他破关后残存一命,本想寻死,却因为种种原因未曾亡去。而是找了个野地的深山老林,藏起来,在这里弹琴,吹箫。

——从遥远的、山林的深处,奏响了关于幽远历史的哀歌。

秋日里落叶萧萧,在山脚下的平原上有一大片麦田,有风的时候,金黄色的麦田会像海面一样起伏着波浪。

这是最后,我只来看过他一次。半年后,他就死了。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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