莓理安

【片段】

临别的时候,他拉着我的手。他的手很凉,亚麻色的毛线帽上还粘着未融化的细小冰晶,微鼓的面颊被冻得通红。他对我说话,张口的时候嘴角呵着白气。
“这地方我最熟,”他说,“每一年,每一天,每一分钟,都有人要在这里别离。一天又一天,一年又一年,数不清的人曾匆匆地来,又匆匆地走了。他们就像大海里的水、大漠里的沙,或者夜空中的星星,很难将他们一一辨清。人,一个的时候,是很渺小的;但是当许许多多的人汇集在一起,就形成人群——像是海洋,沙漠和繁星——变得壮观而宏大了。所以我很难把每一个来往的人都记住,但却鲜明地保有着每一个年代的人们的集体印象。”
他的眼角微微地垂下来,说话越放越轻,即使飘到耳中也仍让人感觉渺远。我感觉他整个人轻飘飘的,似乎快要飞起来了,飞起来,然后散在空中,变成一缕薄烟。于是我紧紧地抓住他,紧紧的,我的手心热得冒汗,可他的手指却依然那么冰凉。
我攥着他的手,却无法从上获得一丝热度,就算攥的再紧也无济于事。他的体温冰冷到令人畏惧。
这时候我才真切地感觉出他们,和我们不同的事实。因为一直相处的太自然了,我竟模糊了原本灵异的感觉,把他们归为己类了。这本应是很恐怖的事,但现在只有哀伤徒留在我心中徘徊。
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,渐渐的感觉到手心里传来了温暖的感觉。我一惊,把手抽回来,他转过头来看我。
“对不起……”他轻声说,脸上带着歉意的笑,“我有时候身体的反应要比一般人迟缓一些……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可能是因为我们之间时间的流动速度不同吧,”他说,“我的日子是很漫长的,从我们到此至现在,我大约只是经历了一瞬间而已……”
我笑:“可你却说了那么多话。”
“人在临别时总是会说很多话的。”他说。
提示列车即将进站的广播声响起,他从长椅上起来,帮我收拾行李,整好,拎着。我们走到候车口。
“还有多久?”他问我列车进站的时间。
“三分钟。”我回答。
“三分钟。”他重复了一遍,声音被风吹得有点发颤,“你要买瓶可乐吗?”
“不用了。”
“八宝粥呢?”
“不用,车上都有。”
“哦。”他说。他低下头,看了一会儿自己的脚尖,然后说:
“我给你带了两袋酸奶,路上记得喝。”
我又笑了:“你这话就像老妈子一样。”
“不是老妈子。”他顿了顿,“……我没有别的东西了。”
“庄,不是酸奶的问题,”我说,“你为什么要把这搞得跟诀别一样呢?我还会回来的。”
“但我还会见到你吗?”
他抬起头,泪水充盈了他的眼眶,饱满的,有液体顺着眼角滑下来。他抽了两口,然后用手背擦干了泪。
“你活了将近一百年,见过无数的人从这里离去。我这样的人,你也不会是第一次送别吧,”我笑着问,“难道你送别每一个通灵者的时候都会激动到落泪吗?”
他沉默了。
就在那时候,大厅四周的广播声再次响起,接着隧道里便由远至近传来了划过风的声音。
他把手里的行李塞到我的手上,露出了罕见的爽朗的笑。
“走吧。”他轻拍我的肩。
“怎么了,明明刚才还在哭……”
“告别是不需要眼泪的,”他眯起眼,“过往的离开亦是一个新的起始。”
列车到站了。熙熙攘攘的人群从我们身后涌入,他目送我上了车,然后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个什么符式,并张大嘴对我喊了句什么,嘈杂的人声中我听不见他的话语,只能从口型依稀辨认出:
“祝福你!”
我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。我被人的海潮拥上了车厢,待我找到自己的位置坐好,我就再不能从车窗外面的人群里找到他的身影了。他大概是回去了吧。
列车启动了,我最终离开了家乡,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。
自那以后,我再没有见过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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